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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窗烛》 文/沈鱼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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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3-12 20:48:1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来历:知乎



转载于《旧梦曲》第四曲

1
阮虞卿生在六月份,诞生那天阮家花园里的虞美人恰巧开花。她是虞美人送来的女孩,是以得祖父赐名虞卿。
阮家是江南望族,世代书香门第,祖父是图画国手,父亲是书法大师。阮虞卿生得美,长眉如烟,眼光如水,眼角微垂嘴角却微勾,静美的五官有致地落在一张鹅蛋脸上,像是从祖父的工笔画上走出来的古典仕女。
阮虞卿不但长相古典,连爱好也一样古典。
民国九年,静慧女中的小礼堂里,为驱逐行将到来的文艺会演,女门生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路,紧锣密鼓地准备着节目。有人预备的是朗诵新诗,有人预备的是演文化戏,有人预备的是拉大提琴,都是些西洋玩意儿。而阮虞卿预备的,是昆盘曲子戏。
是《紫钗记》里那一折《寄生草》——
怕奏阳关曲,生寒渭水都。是江畔桃叶凌波渡,汀洲草碧粘云渍。这河桥柳色迎风诉,纤腰倩作绾人丝,可笑它自家飞絮浑难住。
阮虞卿单独坐在角落里低声唱,跷起一条腿,手搭在膝盖上,骨扇轻敲手背打节奏,浸入霍小玉的天下里浑然不觉外物。直到听到一声嗤笑,回头看,是同班同学麦蜜斯。
麦蜜斯身世官宦家庭,常日和阮虞卿最差池付。她爱西洋文化,此次预备的是演舞台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她看向阮虞卿的眼神里带有轻视:“都什么年月了,还在唱这类旧中国老掉牙的工具。”
阮虞卿性情恬淡,微微一笑,不欲与她辩论。
但是一个清越的男声却从背后响起:“旧中国五千年,糟粕很多,精华也多。这本《紫钗记》是明代戏曲家汤显祖的玉茗堂四梦之一,而汤显祖可以称得上是中国的莎士比亚。”
阮虞卿回头看,一个年轻汉子正站在她死后不远处,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和麦蜜斯。
麦蜜斯冷哼一声:“那里来的不速之客,你懂什么叫莎士比亚吗?”
汉子沉吟片刻,开口道——
For who would bear the whips and scorns of time
The oppressor's wrong, the proud man's contumely
The pangs of despised love,the law's delay
The insolence of office and the spurns
That patient merit of the unworthy takes
When he himself might his quietus make with a bare bodkin
他的声音高亢而饱满,麦蜜斯听得一脸茫然。
汉子微微一笑:“这位蜜斯,莎士比亚不止一部《罗密欧与朱丽叶》,《王子复仇记》也一样优异。”
阮虞卿扑哧一笑,很明显,这位麦蜜斯对她推重备至的莎士比亚并没有太多领会,只不外用一部《罗密欧与朱丽叶》装时兴装新潮而已。
却是这个都雅的年轻汉子是谁?他会背诵莎士比亚,也晓得什么是玉茗堂四梦,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女中?
她猎奇地看着对方,对方也笑意温柔地回看她,两小我谁都没有措辞。
就在这时,哥哥阮清文气喘吁吁地走进小礼堂,捉住汉子的袖子:“雁行,本来你自己先跑过来了,让我一通好找。”
他回头给阮虞卿先容:“虞卿,这是我的同学,沈雁行。”
沈雁行,阮虞卿歪头一笑,本来是他。
2
关于沈雁行这小我,阮虞卿略知一二。
她晓得他是北方盘据军阀沈大帅的独生子,也是哥哥的朋友,更是自己怙恃深恶痛绝的工具。
几年前,哥哥去美国留学读经济学,依照怙恃原本的计划,他学成归国后应当到上海大伯的银行里工作。但他客岁返国今后,却未经怙恃赞成便跟沈雁行去了北方,成了沈雁行的秘书。说是秘书,现实上算是沈雁行的财政官,帮助他稳定一方经济。
阮家怙恃是以勃然盛怒,为儿子的自作主张,更加儿子与军阀家庭纠缠不清。阮家是书香世家,最瞧不起沈大帅这样趁着浊世靠枪杆子发财的丘八,是以也一并鄙薄上了他的儿子。
虽然阮清文跟怙恃诠释过很屡次,沈雁行和沈大帅纷歧样,他是有理想、有理想的人,对盘据地方鱼肉百姓并无爱好。他身为将门之子,在美国读的甚至不是西点军校,而是工具方比力文学呢!
工具方比力文学,难怪他既精通莎士比亚,又对玉茗堂四梦信手拈来。
和阮清文、沈雁行一路坐在咖啡馆里,阮虞卿不由得问他:“沈师长,你感觉工具方文学之间有什么分歧?”
沈雁行微微一笑:“我以为,最大的分歧在于豪情的表达。”
阮虞卿扬眉:“怎样个分歧法?”
沈雁行回答她:“西方人直白奔放,中国人缱绻婉约。西方人向心爱的女孩广告爱说 I love you,而中国人……”
他停在此处故意卖个关子,阮虞卿问:“中国人怎样?”
沈雁行粲然一笑:“中国人会说,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喜好一小我,会执政阳明媚时想到她,会在阴雨连缀时想到她;看到春花光辉想到她,看到雨打残荷也想到她;看雪时想她,听雨时想她……想她想得实在没法子,心像被放在烈煤油锅上煎熬,也不会说什么“我爱你”,只会状似安静地提笔写一封家信。家信里放着婉约的情诗,对她说一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即使相聚万余里,也总想着回到你身旁去,把这一路的风光,都在一豆灯光里细细地讲给你听。
这份缱绻婉约,正是阮虞卿对中国文化颠三倒四的真正缘由。但她一向是个羞于表达的人,没想到明天居然有人把她的心里话说得这样透彻清楚。
看着沈雁行的眼睛,阮虞卿的心突然狂跳,她赶快垂下了眼睑。
她岔开话题:“沈师长怎样会来上海?”
他不是应当在北方吗?记得哥哥之前说,沈雁行在北方大兴鼎新,根除弊端,成长农桑、创办教育、建立银行,阮清文就在他的银行里干事。
咖啡来了,办事生端给阮虞卿,手一抖,里面的咖啡就要泼出来溅在阮虞卿身上。沈雁行眼明手快,伸手曩昔盖住,几滴滚烫的咖啡落在他的手背上,烫得他一声轻嘶,脸上却还带着笑,温柔地问阮虞卿:“你没事吧?”
他有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看人的时辰温柔又专注,瞳色略淡,带着微微一点蓝,像晴日通明的天空。
阮虞卿懵懵懂懂地想,难怪有传闻说,他的母亲是一个白俄贵族。
沈雁行似是未发觉到她的异常,他扯了一张纸巾,边擦拭手上的咖啡渍边回答她的题目:“上海现在是中国的金融中心,本国银行林立,也有很多中国银行突起,我和清文想考查一下上海银行的成长,清文还想顺便让我看一下你。”
阮虞卿的心不争气地一跳:“为什么要看我?”
“清文说,他的小妹和我一样爱古中国。他说现在爱古中国的人太少,大家都孤单,而我会和你成为知音。”
知音吗……俞伯牙和钟子期是知音;江东周郎和那些“不时误拂弦”的少女是知音;卓文君听司马相如一首《凤求凰》而动芳心,先闻其琴复爱其人,也可算得上是知音。
知音……一个何等暗昧的词语。
阿谁下午,咖啡馆里,阮虞卿和沈雁行聊玉茗堂四梦,从汤显祖的《紫钗记》聊到唐传奇里的霍小玉,咖啡逐步冷下去,却始终是满杯。
天将黑时,沈雁行站起家来:“天气不早了,走吧,送你回女中。”
阮虞卿一眼瞥到他的手背,手背上那被滚烫的咖啡溅到的地方此时已经酿成几点红,稀里糊涂地让她想到李香君那把以血为花的桃花扇。
她不由得扑哧一笑。
沈雁行稀里糊涂地看她一眼,旋即顺着她的视野看到自己的手背,恍如瞬间了然了她的想法,嘴角勾起,微微一笑。
3
沈雁行和阮清文来上海考查银行业,一待就是小半年。
这小半年里,由于阮清文,阮虞卿和沈雁行频频碰头。
沈雁行和阮清文去看了阮虞卿黉舍的文艺会演,阮虞卿唱《紫钗记》里那一出《阳关折柳》,和她搭戏唱李益的,是沈雁行。
女中里没有同学会唱昆曲,阮虞卿原本是筹算自己单唱霍小玉的。
但沈雁行来了,他学工具方比力文学,但不但是个理论家。他会朗诵莎翁的十四行诗,也会唱昆曲,《牡丹亭》的柳梦梅、《紫钗记》的李益,他都唱得来。
会演当天,阮虞卿没穿西装不上头面,只穿了一身嫩鹅黄的缎子旗袍,手持骨扇,默坐在椅子上清唱。缎子旗袍上绣了花,是双栖蝶,搭腿坐下来,双栖蝶正顶在膝盖上,翩跹欲飞一样。
沈雁行演的李益却穿着戏装,他也不默坐,整折戏他都是边唱边踱方步绕着阮虞卿转。一站一坐,一高一低,阮虞卿瞻仰沈雁行,沈雁行俯视阮虞卿。
唱昆曲时的沈雁行,有一双比平常更缱绻缱绻的眼睛。
这类表演方式是他们两小我一同想出来的,假如都一本端庄得穿着戏装有什么新奇的?假如男穿西装女穿旗袍,不免又太现代。不如一古一今、一动一静,出来的结果即是难分古今,不知谁在梦中,恰恰应了玉茗堂四梦这个“梦”字。
表演大获成功,那一天,阮虞卿拿到了文艺会演的冠军。
阮清文嚷着要她宴客,犒劳自己和沈雁行两个“元勋”。
阮虞卿和沈雁行脱口而出:“你算哪门子元勋?”
不谋而合。
话一落地,两小我相视一眼,阮虞卿红了脸,垂下了眼睑。
作为犒劳“元勋”的回报,那小半年里,阮虞卿操纵周末和假期带沈雁行游遍了江浙一带。她带沈雁行收支上海各大戏院,听昆曲名角们唱戏;带他去苏州昆山,那边是昆曲实在的起源地;和他去同游富春江,饱览黄公望曾隐居过的山水丽色……
阮虞卿问沈雁行:“沈师长,北方的风景和南方有什么分歧吗?”
头次碰头她问他工具方的文学有什么分歧,此次她问他南北方的风景有什么分歧。
沈雁行笑了:“固然分歧,南方湿热北方枯燥,所以南方的风景柔丽暗昧,北方的风景却冶艳热烈。北方炎天的烈日像鞭子,秋天的天湛蓝高远。《西厢记》里说,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方的秋天就是实在的碧云天黄花地,不到北方,难知春色这样。北方的冬季也很标致,干冷干冷的,窗户上结一层厚厚的冰花。在这样的天气里,最合适吃暖锅煮豆腐,把豆腐切成小块,在烧滚的白水里烫一烫,撤除豆腥后,用长筷子夹起来,在酱油碟里一滚,清新又暖和……”
阮虞卿听得出了神,她从未去过北方,但从沈雁行的描写里,她可以设想出北方的秋天,一定是天高气爽、满地金黄……现在已经是八月,顿时北方就要到秋天了。
她闻声沈雁行说:“阮蜜斯,我要回北方去了。”
半年时候仓促曩昔,他要走了,他是北方的雁,迁移的留鸟,有他自己的行迹。
阮虞卿低声说:“你多珍重。”

沈雁行走的那天,阮虞卿没去送他。
沈雁行的火车在早晨,阮虞卿一向在睡房里待到傍晚时分。傍晚时,有邮差来送信,举着信封在楼下高喊:“阮虞卿,阮虞卿在吗?有你的信。”
阮虞卿飞跑下去拿信,再缓慢地拆开信封,里面却空无一物。
蹙着眉头想了半天,阮虞卿用银铰剪沿边线剪开信封,翻过来,公然,字写在信封上。
信封上只要两句诗——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4
阮虞卿和沈雁行的工作被发现,是在沈雁行回到北方半年后。
阮虞卿从静慧女中结业,母亲去接她回家,替她整理行李时,在藤箱深处发现了一沓她和沈雁行来往的手札。
而比来的一封里,是沈雁行约请她去北方。
阮虞卿女中结业后,不筹算继续读大学,她把这个筹算告诉了沈雁行。沈雁行发起她可以去北方游历一番再做筹算,阮虞卿接管了他的倡议,两小我甚至连阮虞卿赴北方的时候都已经约定了。
阮家怙恃再次由于沈雁行勃然盛怒。这个姓沈的丘八种,拐带了他们的儿子不算,现在还想拐带他们的女儿?他休想!
阮虞卿被软禁在了家里,不时有仆妇守着门不准她进来。母亲连打牌都把牌搭子叫抵家里来,就在一楼的客厅里堵着门,生怕她趁自己不备溜进来。
保姆静静告诉阮虞卿,此次老爷太太是动真格的了,已经在亲友圈子里放出话去,要帮阮虞卿找一位德才兼备的良婿。
阮虞卿急得嘴上生了泡,看着镜子里脸色蜡黄、嘴唇生疮的脸,她的脑海里忽然灵光一现。
故意踢了几夜被子后,阮虞卿如愿抱病。她从小体弱,生起病来吓煞人,非进医院不成,此次也不破例。
在医院里,她终究寻到机遇溜走,一出医院就赶紧跑到电报局给沈雁行发电报,然后便直奔火车站而去。
直到火车霹雷隆地驶离车站,她一颗悬着的心才终究悠悠地落地。
还好,虽然履历了怙恃这一场大闹,她和沈雁行约定的时候也还没到。他们的约定在玄月,玄月是北方的金秋。沈雁行对阮虞卿说,我希望你第一眼看到的我的北方,就是碧云天黄花地。
北方的碧云天和黄花地啊……在火车上,阮虞卿梦到一片金黄,接天连地的金黄里,沈雁行站在中心,张开双臂笑意盈盈地看着她,眼光温柔如水、缱绻如丝。
5
到了北方,一下火车,劈面而来一阵萧瑟的凉风,双脚踩到月台上,漫天噼里啪啦掉下雨点子,砸在阮虞卿的脸上和手上。
故都驱逐阮虞卿的不是碧云天黄花地,而是西风紧秋雨寒。阮虞卿裹紧了大衣,在心里抚慰自己,没关系啊,虽然没有看到碧云天黄花地,却可以和沈雁行一路共剪西窗烛,闲话夜雨时。
但是沈雁行并没有来接她,就连阮清文也没有来。来接站的是一个年轻的兵士,他告诉阮虞卿,沈雁行姑且有事,带着阮清文和他的父亲沈大帅去了东北。
阮虞卿被放置在一间堆栈里,这是阮清文的对峙。他以为妹妹与沈雁行现在知名无分,假如贸然住进沈家生怕会招来闲话。到时传到怙恃的耳朵里,怙恃必定怒不成遏,沈雁行与妹妹的这桩亲事在怙恃那边就更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沈雁行托小兵带给阮虞卿一句话:9月25号是中秋,那天我必返来,去堆栈找你。
中秋啊……间隔中秋还有一个星期。
阮虞卿单独待在堆栈里等沈雁行返来,她整天就待在房间里,也不进来逛,由于下雨,也由于一点谨慎思:北方的每一片景色,她都想由沈雁行带着她,一点一点先容给她听。
一个星期时候很快曩昔,中秋来了。
一大早,沈雁行就换上了那身嫩鹅黄双栖蝶的缎子旗袍,趴在窗边眼巴巴地看着门口等着沈雁行来。里面还鄙人雨,她闻声楼下传来堆栈老板娘的埋怨:“入了秋就一向下雨,明天都中秋了还鄙人,雨再不停,早晨连月亮都没得赏。”
赏不赏月亮有什么要紧的?阮虞卿懒惰地想,我的心上人,他的眼睛里有亿万片星光。
可是那天早晨,阮虞卿既没有看到月亮,也没有看到星光。
沈雁行没有来,他甚至都没有派人来诠释一下为什么。
阮虞卿抚慰自己,也许是他在东北被什么工作给绊住了,所以没来得及赶返来。
没关系,她会等。
从南方来北方时本就带着病根,中秋早晨又开了一夜窗子,第二天,阮虞卿病了。
这病来得澎湃,像有一把火在她的五脏六腑里烧。她躺在床上,被烧得嘴唇干裂、认识模糊,堆栈老板娘来看她,替她请了医生还吃了药。药能助眠,她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全然不知今夕何夕。
但是沈雁行一向都没有来。
直到有一天,堆栈房间的门被推开,走进来的既不是老板娘,也不是医生,更不是阮虞卿心心念念的沈雁行。
而是她的母亲。
没有看到碧云天黄花地的故都秋,也没有见到阿谁说要与她共剪西窗烛的沈雁行,阮虞卿就这样被带回了上海。
6
回到上海后,阮虞卿才晓得自己抱病的这几天里,这个天下发生了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哥哥死了。
就在中秋那天,从东北南下故都的火车上,沈大帅和沈雁行被杀手谋杀。杀手一枪打中沈大帅的心脏,又把枪口瞄准了沈雁行。哥哥为沈雁行挡了一枪,还没有送到医院就停止了呼吸。
一向矜重文雅的母亲歇斯底里地朝阮虞卿咆哮:“假如不是他,你哥哥不会去北方,也不会为他挡这一枪。你去啊!去找这个害死了你哥哥的汉子啊!”
难怪中秋他没有来,阮虞卿坐在地板上麻痹地想,本来他在忙着处置后事……我哥哥的后事。
阮清文的葬礼,还是要在上海由阮家人筹划。
阮虞卿看着哥哥的黑白遗像,他还那末年轻,只要二十五岁。他死于意外,走得忽然,没有人会在二十五岁就料想到自己的灭亡,所以他的这张照片不外是一张放大了的平常照片。照片里的他嘴角上扬,意气风发,阮虞卿还记得,拍这张照片时,她和沈雁行都在旁边。
沈雁行……
沈雁行没有来加入阮清文的葬礼。
他在北方,为他父亲的葬礼披麻戴孝。他的父亲是一方军阀,现在父亲死了,他不能不仓皇地接太重任。管他读的是什么工具方比力文学,到头来毕竟只能成为父亲那样的丘八。
但阮清文究竟是为他而死。
他派了人来怀念,那人分开时,特地绕到阮虞卿的身旁,他与阮虞卿擦身而过,把一封信静静塞到了她的手里。
阮清文下葬后的阿谁夜里,当一切喧哗都已经落地,阮虞卿这才翻开那封信。
信封里照旧是空无一物,要把信封裁开,才能在信封后背看到写在上面的字。
仍然是短短两句诗,就像昔时他给她写“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此次他写的却是:知君专心如日月,还君明珠双泪垂。
7
阮虞卿再次见到沈雁行,是在民国十二年。
间隔她和沈雁行初见已经曩昔整整三年,间隔阮清文归天也已经曩昔整整两年。
两年里,阮虞卿与沈雁行再未相见,她也再未涉足北方。什么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她满怀热情地奔赴过一次,却失望而归。从那今后,她再也不想与它有关。
她乖乖待在上海,待在怙恃身旁,规行矩步地做她的名媛。
民国十二年的阮虞卿,假如要用一个词来描述她,也只好用名媛。她美丽温婉,昆曲唱得好,衣裳穿得美,上海的蜜斯贵妇们都把她当做时髦的风向标。阮虞卿明天梳了爱司头,明天爱司头就会风行全上海;阮虞卿明天穿了缎子高跟鞋,明天蜜斯太太们就要抛弃自己的漆皮高跟鞋……
她还有了一个未婚夫,未婚夫叫周开阳,从英国留学归来,和哥哥一样读的是经济,今朝在一家银行干事。他年少有为、文质彬彬,阮家怙恃都很喜好他。
阮家怙恃在哥哥归天后的第二年春季双双染疫病归天,在他们归天前,周开阳跪在床前向他们立誓,必定会照顾阮虞卿余生周全。
阮虞卿偶然也会听闻沈雁行的消息,不是她成心要去探问,而是他过分著名。
他年数悄悄,被迫接手了父亲的奇迹,却是做得有条有理。但比起他的政治手段,人们更感爱好的是他的桩桩艳史,传闻他与这位蜜斯定了亲,又传闻他与那位蜜斯收支舞厅……无一破例的,这些蜜斯都是和他一样,身世将门。
人们都说,沈雁行不是个被拦在美人关前的庸人,你瞧他,谈恋爱也只选将门虎女,都是可以合纵连横的工具。
没有人晓得,沈雁行已经邀约过一个叫阮虞卿的人,邀约她一路去看看北方的碧云天黄花地,邀约她和他一路共剪西窗烛,闲话巴山雨。
时候久了,连阮虞卿都不由得思疑,这些工作真的已经发生过吗?
假如不是那场名媛义演。
那是一场为苏北水灾而举行的名媛义演,目标是张罗善款安置流民。作为沪上最刺眼的名媛,又是著名的昆曲票友,阮虞卿也被约请在列。
她唱的,照旧是《紫钗记》里那一折《阳关折柳》。
阮虞卿被放置在压轴进场,这一次不比昔时黉舍的文艺会演,对外卖票,自然要对得起观众,要穿戏装上头面。
阮虞卿坐在背景化装,对着镜子描摹眉眼。忽然,镜子里化装间的帘幕被撩开,一小我走了进来。
阮虞卿的手一顿,也只是一顿,继而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描眉。
那小我,阿谁陌生而又熟悉,实在到滚烫又缥缈到冰冷的人,一步一步走到她的眼前,站定了,轻声开口:“虞卿,我们还有没有能够重新起头?”
阮虞卿想笑,却连勾起嘴角都感觉艰难。
片刻,她问沈雁行:“沈师长,你晓得我和你最大的分歧是什么吗?”
她总是喜好问他“分歧”,初见时,她问他,工具方文学之间有什么分歧?上一次碰头时,她问他,南北方的风景有什么分歧?而此次,久别重逢,她问他,你和我之间有什么分歧?
沈雁行哑然,不知该若何回答。
阮虞卿没有措辞,她只是渐渐端起放在桌子上的茶杯,里面有润喉用的半盏茶。
她一手拈着衣袖撩起,轻翻手段,把那半杯茶泼在了地上。
她明天要唱的是《紫钗记》,要演的是霍小玉。
《紫钗记》脱胎于唐传奇《霍小玉》,唐传奇里的故事不若昆曲里美满。在唐传奇里,李益究竟是辜负了霍小玉。最初,霍小玉在李益的眼前碰杯泼酒,断此友谊,抱恨而终。
霍小玉泼酒,阮虞卿泼茶,都是覆水难收。
沈雁行与阮虞卿有那末多的配合点,他们都爱古中国,爱那份蕴藉柔顺约,用“何当共剪西窗烛”表达爱意,用“还君明珠双泪垂”表达拒绝……但是阮虞卿到底和沈雁行分歧。
沈雁行想要“重新起头”,而阮虞卿却覆水难收。
什么蕴藉呀、婉约呀,他忘了,昆曲里,实在个个是烈女。
8
在那以后,阮虞卿再也没有见过沈雁行。
周开阳也没有如他许诺的那样照顾阮虞卿余生周全,不是他不想,而是阮虞卿不愿。
名媛义演竣事后,阮虞卿向周开阳提出了分手,周开阳没有拒绝。
再后来,阮虞卿碰到了一个更好的人。那小我和她很像,他是个念书人,在大学里教国文,年数悄悄已经做到了教授。他有学问,人也斯文,和阮虞卿一样痴迷古中国,对昆曲研讨特别深。他能和阮虞卿从玉茗堂四梦聊到《浣纱记》,他还会写戏。后来阮虞卿和他结了婚,再加入名媛义演时,就不再演《紫钗记》了,而是演丈夫给自己写的戏。
那出戏,还是她和丈夫两小我配合创作的呢。
隆冬夜,两小我偎依在台灯下,共披一条毯子,一句句斟酌唱词。暖黄的灯光温柔,偶然阮虞卿偏过甚看丈夫,会蓦地想起好多年前的一个瞬间。
好多年前了……那时沈雁行还没有给她写“何当共剪西窗烛”,他们还是朋友,有一次看完电影从戏院里出来,那是一部恋爱片,沈雁行忽然问她:“阮蜜斯,你希望你未来的丈夫是什么样的?”
阮虞卿想了一会儿,回答他:“要有很长很浓的眉,像南天星反照在春水里那样亮又温柔的眼睛,高挺的鼻梁,上翘的嘴角,清楚的鬓脚……还要喜好古中国,会唱昆曲。”
那时沈雁行不晓得,这林林总总很多描述词,总结起来不外是一个字——你。
而现在,阮虞卿看着眼前的人,眼前的她的丈夫,有很长很浓的眉,像南天星反照在春水里那样亮又温柔的眼睛,高挺的鼻梁,上翘的嘴角,清楚的鬓脚,他喜好古中国,会唱昆曲……但他不是沈雁行。
但是浮于概况的美满到底也是一种美满,阮虞卿感觉自己很荣幸。

再听说沈雁行时,他的名字居然是被与周开阳放在一路。
民国十六年,沈雁行与周开阳死在了一路。正确地说,是沈雁行杀了周开阳,然后周开阳在临死前搏命一击,也要了沈雁行的命。
没有人能笃定事务的原由,有的只是各种猜测。在这些猜测里,最普遍被认可的一种是,也许是出于私仇。但这个私仇究竟是什么,没人晓得。
阮虞卿上在报纸上看到的这则消息,那时她正抱着女儿给她读报纸,读完一版翻到下一版,鲜明映入视线的即是《京华乱起,沈雁行与周开阳双双暴毙》。
她一愣。
女儿已经稍微熟悉几个字,见妈妈不读,便自己爬起来,跪坐在妈妈的膝盖上,吃力地指着大字挑熟悉的念:沈、雁、行、周、开、阳……
女儿仰起头问阮虞卿:“妈妈,为什么不读了,你熟悉他们吗?”
阮虞卿微微一笑,折起报纸:“没有,不相关的人而已。”

9
沈雁行和周开阳归天的那天早晨,阮虞卿的家里忽然停了电。
只好点烛炬来照明,阮虞卿点起白烛炬,在窗前就着一豆灯光念书。
烛炬中心是棉芯,熄灭得久了,灯芯变长变焦,吸不到蜡油,灯光也随着变暗,这时就要把灯芯剪短,灯光才会重新变得明亮。
阮虞卿拿起小银铰剪,剪短焦黑的灯芯。
那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了好多年前那一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唐大中五年,墨客李商隐仕居巴蜀,而妻子遥在长安。李商隐写诗给妻子当家信,在诗里写: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可是畴前慢,车、马、邮件消息都太慢,他不晓得,他的妻子早已在几个月前病亡于长安。在他写这首诗时,他的妻子已于黄泉之下泥销白骨,不会有人再与他共剪西窗烛,闲话巴山雨了。
这是一首悲痛的诗,那时她和沈雁行却都不晓得这委婉以后的悲痛。他们用这首诗定情,毕竟没能获得好成果。
也许有些工作真的是溟溟当中早有必定。
10
沈雁行不晓得《夜雨寄北》是一首悲痛的诗。
正如阮虞卿不晓得,周开阳的死,是沈雁行一场策划已久的复仇。
故事要从何时起头说起呢?也许要从他和阮虞卿第一次碰头说起。那一天,在她黉舍的小礼堂里,他朗诵了莎士比亚的《王子复仇记》。也也许从那一刻起头就必定,他的这平生将会和哈姆雷特一样,以复仇作为终结。
但还是从阮清文死的那一刻说起吧。
那一年,阮清文为救沈雁行而死,凶手却得以逃走。阮家怙恃得知儿子的死讯,北上接儿子回家。他们揪着沈雁行的衣襟,逼他立誓今生今世不再和阮虞卿有任何纠葛。
“你已经害死了我们的儿子,还要把我们的女儿也抢走吗?”
他有两种挑选:大概与阮虞卿一刀两断,大概去堆栈见阮虞卿。只是假如他挑选了后者,阮家怙恃将登报公布与阮虞卿隔离关系。
可阮清文是为他而死,他欠阮家怙恃的已经够多了,不愿再在他们的伤口上捅刀子,也不愿意让阮虞卿在他和怙恃之间做这样疾苦的挑选。
他毕竟没有去堆栈,只送了那两句“还君明珠双泪垂”的诗作为死别。
原本他以为自己和阮虞卿的这平生就这样竣事了,直到后来他得知阮虞卿与他人订了婚,那小我叫周开阳。他没法禁止地去观察了这个周开阳,原本只是想晓得将与阮虞卿共度余生的是一个怎样的人,却没想到让他终极查出来,周开阳本来就是那年刺杀自己和父亲,终极误杀了阮清文的凶手。
周开阳怎样可以在杀戮了哥哥后,还企图接手妹妹的后半生?
千里迢迢,沈雁行再次去到南方。
他要为阮清文复仇,也要解救沈雁行被欺骗的余生。
可是他不敢告诉阮虞卿她的未婚夫就是杀死她哥哥的凶手,如此一来,阮虞卿情何以堪?因而他问她,虞卿,我们有没有能够重新起头?
她的怙恃已经亡故,已经绵亘在他们中心的障碍不复,他以为他们也答应以重新起头。没想到阮虞卿回答他的,却是覆水难收。
所幸的是,阮虞卿到底还是和周开阳分了手。
后来,她找到了一个完全合适她已经的期待的丈夫。可是她不晓得吧,她将永久都不晓得,是有人故意将她引到这小我眼前的。而她,也是被人故意引到这未来将成为她丈夫的人眼前的。
这场浮于概况的人生小美满,是有人故意为她促进的。
由于多年前,这小我已经问过她,你希望你未来的丈夫是什么样的?
她说,要有很长很浓的眉,像南天星反照在春水里那样亮又温柔的眼睛,高挺的鼻梁,上翘的嘴角,清楚的鬓脚……还要会唱昆曲,喜好古中国。
而这些话,那小我永久都记得。
至死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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